警察与医生
窥衣眼
人生了病该去哪里该去找谁?医院里的医生还是派出所的警察?这个问题提得真蠢,什么傻瓜会这样问呀?派出所的准牢房真那么舒服、警察树树真能治好他一根毛吗?
不过在中国特色的环境下,答案未必会如此简单。正在掀起于中国、惊扰着全球的“新冠病毒”风暴里,正在上演一幕警察治病的新型戏剧,并且假戏真做,进入全民今后的生活呢!这就是本年元旦开锣于辛亥革命发源地武汉的一份官方布告:该市公安局“平安武汉”发布于当天17点18分的那条现在全国甚至全球皆知的有名告示——
【8名散布散布谣言者被依法查处】近期,我市部分医疗机构发现接诊了多例肺炎病例。市卫健委就此发布了情况通报。但一些网民在不经核实的情况下,在网络上发布、转发不实信息,造成不良社会影响。公安机关经调查核实,已传唤8名违法人员,并依法进行了处理。警方提示,网络不是法外之地,在网上发布信息、言论应遵守法律法规,对于编造、传播、散布谣言、扰乱社会治安的违法行为,警方将依法查处,绝不姑息。希望广大网民遵守相关法律法规,不造谣、不信谣、不传谣,共建和谐清朗的网络空间。
这条发布于2020年1月17点38分钟的告示之有名,当然首先在于它所问罪的那条被当做“谣言”处分的“不实信息”,正是十天以后在武汉大爆发、泛滥全国影响全球的“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的最初信号:一株或两三株史无前例的新型传染病株,在武汉某某人的细胞膜上开始它为祸世界残杀人类的罪恶行程了。它(们)得以避开人类防疫墙的层层阻挡和医生们精心治疗的堵截,狡猾地选择了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湖北武汉市,狡猾地让医生们发现病株作乱时所吹响的警告哨声同时被该市公安局的警察截获,从而出动抓捕那8名吹哨人员,把他们的行为定为“违法”加以坚决“查处”,从而保证了病株(们)的安全着陆人间,悠悠对着那熙攘准备年货的武汉市民以及更广大的华夏百姓们,欢欢畅畅地在他们身上繁殖作乱传病下刀了。
不过,这条告示的有力,还在于它迅速得到中国最高层新闻渠道的立刻传播。几乎在那条告示刚刚问世后的18点51分钟,最高党报人民日报的《人民网》就发出电报:
1日下午,武汉市公安局官方微博发布消息称,关于武汉市肺炎疫情的情况,8名散布谣言者,已被依法查处。近日,武汉部分医疗机构发现接诊了多例肺炎病例,武汉市卫健委就此发布了情况通报。但一些网民在不经核实的情况下,在网络上发布、转发不实信息,造成不良社会影响。公安机关经调查核实,已传唤8名违法人员,并依法进行了处理。警方提示,网络不是法外之地,在网上发布信息、言论应遵守法律法规,对于编造、传播、散布谣言,扰乱社会秩序的违法行为,警方将依法查处,绝不姑息。希望广大网民遵守相关法律法规,不造谣、不信谣、不传谣,共建和谐清朗的网络空间。
《中国新闻网》向全球发布的消息更比最高党报早: 18点36分:
中新网1月1日电 据武汉市公安局官方微博消息,近期,武汉市部分医疗机构发现接诊了多例肺炎病例,一些网民在不经核实的情况下,在网络上发布、转发有关肺炎病例不实信息,造成不良社会影响。公安机关竟调查核实,已传唤8名违法人员,并依法进行了处理。
接下来就是有名的中央电视台,用它的9个频道在2日全天候演出,反复教导人们别学8名犯罪分子,不犯法,不造谣,不信谣,不传谣。
到此为止,故事给人的第一印象倒是媒体了。对于一个城市里公安局小小一件治安行为,从地方到中央如此重视从而致使媒体如此宣扬,可能是人民共和国建国70年来所仅见的奇观。其实它不过是一向不为人们重视的一种奇怪关系(本文即将探及)的特殊现身而已。我们看见对付病毒株的演员们,主要是公安部门即警察们对于病毒降临事件的判断、处理和叙述,而真正有责任且有本事判断、处理和叙述的医疗专家们,却沦为故事的批判对象、“训诫”对象:反面脚色!请看他们怎么“演”的:
已知的被“查处对象”是武汉市中心医院眼科医生李文亮。他在去年12月30日的同学微信圈里说:
“华南海鲜市场确诊了7例SARS。在我们医院后湖院区隔离。”(17时43分)
“最新消息是,冠状病毒是确定了,正在进行病毒分型。大家不要外传,让家人注意防范。”(18时42分)
李医生于是为了这2段4句个78字,以及一张相关的临床病原体检测结果表报(标明“检出<高置信度阳性指标:SARS冠状病毒,铜绿假单包菌、46种口腔 /呼吸道定植菌>”),以及简单介绍该病毒于1937年从鸡身上分析出来后的历史,成了名震全球的“违法”人员,受到未必见过且一定不懂“冠状病毒”“铜绿假单包菌”是干是稀味咸味淡以及和他吃过的鸡肉有无关系的警察同志的“训诫”。他后来写道:
12月30日,我看到一份病人的检测报告,检出SARS冠状病毒高置信度阳性指标,出于提醒同学注意防护的角度,因为我同学也都是临床医生,所以在群里发步(布)了消息说“确诊了7例SARS”。消息发出后,1月3日,公安局找到我并签了训诫书。
他所说的“公安局”,乃是武汉市武昌区的一个派出所。看看它所出具的以无知训诫有知、以外行教育内行的稀奇教材,也是有趣的。不过这份训诫书教材,除受训人的回答和手印外,都是事先印好的,适用于冠状病毒,看来更适用于骂街撒野。如下:
警察训:现在依法对你在互联网上发表不属实言论的违法问题提出警示和训诫。你的行为严重搅乱了社会秩序。你的行为已超出了法律所允许的范围,违反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治安管理处罚法》的有关规定,是一种违法行为!
警察诫:公安机关希望你积极配合工作,听从民警的规劝,从此停止违法行为,你能做到吗?
医生答:能(手印)
警察再诫:我们希望你冷静下来好好反思,并郑重告诫你:如果不思悔改,继续进行违法活动,你将会受到法律的制裁!你听明白了吗?
医生答:明白(手印)
被训诫人:李文亮(手印)
训诫人:(两位,姓名遮去)
2020年1月3日
不要小看这么小小一个派出所的小小“训诫书”,它对一个医生所所作“停止违法行为”的规定,事实上成为全国网民遭遇致命病害呼救的枷锁,也堵住了千百个医院医生的嘴,不敢再向社会透露半句新型病株的来临,尽管他们中已有不少人感知了且在默默地对付着已经躺在自己面前的病人和病株,那后者的危害已经大大超出派出所公安局市政府省政府甚至国务院党中央的管辖范围了。
还请注意这张展品的最后一行字:它的签发日期:2020年1月3日!
它可以为我们提供两个重要的信息:
信息一:我们已知,受训者李文亮医生正是那被“查处”的“8名违法人员”之一,虽然至今从武汉那家派出所到北京人民日报编辑部都未正式公布过那8人的姓名,但是不仅广大网民纷纷认定他就是那些吹哨勇士(现在被誉为“事前诸葛亮”)之一,从派出所到最高层都无人出来否定;而且,根据那个首发“查处”消息的“平安武汉”在当月病毒大爆发后于1月30日再次对“训诫事件”的解释,所举“8名行为人”的三条“行为”中,确有李文亮所发微信里的“确认了7例SARS”一句话。在他不幸染病逝世后,中央电视台在发布武汉市政府追悼他的公告时,又特别附文称颂“他凭借专业素养和职业敏感,在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疫情初期就及时向外界发出了防护预警,被誉为疫情‘吹哨人’。”这自然就是对派出所的这位“训诫”对象的称颂了。那么,这个“2020年1月3日”就引出一个比为何至今不正式公布8名吹哨人姓名更为奇怪的问题:记得那些“已”查处违法分子的新闻报道出现的时间吗——2020年12月1日?如果我们不是在讲神话或玩游戏,能够相信“已查处”“违法分子”的事实在全球都听说两天以后才发生的吗?如果那么多的媒体中有一位记者于2020年元旦到次日走进那家派出所去采访,他能找到根本不存在的李医生签字的“训诫书”吗?向全球传播根本没有的“新闻”,不算超级的造谣吗?造谣的不就是而只是公安部门以及各级媒体吗?自然,两天以后它们的这条新闻果然实现了,那么它留给我们留下的问题是:为何举国上下的官媒都如此关注这一小小的治安事件,并且一无例外迫不及待地把两天以后才出现的事件当成已经发生的“新新新闻”广泛报道呢?此为问题一。
信息二:也正是在2020年1月3日,中国开始向美国、世卫组织和周边国家通报新冠肺炎疫情。这条消息是一个月后的2月3日由中共外交部发言人、新闻司司长、公共外交办公室主任华春莹在例行记者会上宣布的。她说,中国“自1月3日起,共30次向美方通报疫情和防控信息和防控措施。两国疾控中心就疫情相关情况多次进行沟通。”这种面对全球的官方发言,自然属于中国党政最高领导的授意或至少经其允许,不算违法更不算造谣,但所说的“新冠肺炎疫情”与李医生所说的是同一回事,且对它未必有医学专家那样透彻的理解。可是两者居然在同一天内一个人代表党国向“美方”和全球宣布,一个人却受到警察根据造谣新闻加以训诫。这是怎么回事呢?此为问题二。
把一二两个问题结合起来,可以得出满足以上所有事实的答案:
——至少从去年年底起,新冠病毒的光临就为官方知晓。查就在上下媒体张扬宣传警察训诫医生的今年元旦,国家卫健委就成立了由该委主任为首的“疫情应对处置领导小组”,并派出专家小组去武汉。在该委于去年年底突然中止其对外发布新闻两旬后重新开始的发布会上,该委副主任李斌明确宣告:“自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疫情发生以来,党中央、国务院高度重视,习近平总书记多次过问疫情和患者救治情况,对做好疫情防控工作作出重要指示批示。”而据总书记本人后来向世卫组织总干事说:“这一次的疫情防控工作我一直是在亲自指挥亲自部署”。可以说,国家的高级官员,不管出自何种原因,对于新冠病毒肺炎的袭击,是早有知晓的。就在蒙在鼓里的武汉百步亭四万居民家庭举办互“万家宴”后五天,中央也举办了不下千位高官的春节团拜会,大家也是不带口罩不带手套(按医学观点属于裸体“官员的新衣”)互相亲密接触且同总书记热烈握手,而其结果是武汉万家宴的家庭大量感染疫病,而团拜会的高官们尚未闻有一人生病(自然不包括个别领导在那前后和其他人士非公务接触而染病);虽然其中的真实原委无人可知,总不能认为那可恨的毒株也像小民一样害怕空岛吧?所以,猜想如果他们对于疫情并非一无所知因而令医生为自己预防,总不算太瞎猜吧。
——但是领导掌握的疫情,确实属于党国机密,绝对不能传播给吃瓜群众的。这自然和领导者对疫情的误判有关。如果那病株并无现在这样可怕,能把它们像群众闹事或网络妄议一样消灭在襁褓里,他们也许是对的:大家不受惊扰,各人该干啥就干啥,按照最高指示“坚决维护社会大局稳定,确保人民群众度过一个安全祥和的新春佳节。”而为此就出现对待疫情不是靠医生而去靠……警察了。因为上引指示里,“坚决维护社会大局稳定”是最最关键的一句。须知领导一切的党的根本任务,就是保护政权。而“维护社会大局稳定”正是保护政权题中应有之义。只是尽管那有名的“四个自信”里面至少有道路自信和制度自信两个都直接关乎政权的自信,但是它也有所畏惧,一畏真相,二惧批评,似乎真相定属谣言,批评总是妄议,都能随便把它搞垮。而能够管制它们的,就是党自己,而非那些领域的专家。不止疫情不帰医生管,文学也不帰作家管,大学不帰教授管,网络不帰网民管,一切都帰党管。而党靠什么管呢?要是它靠的是党员的专业知识,那就不算党管而仍归专家管,因而就不是“党领导一切”了。所以党的领导靠的只能是手里的专政权力,而专政就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让,只能依靠暴力,那就是无处不在的各种警察了。
现在回头来看我们的故事:“警察与医生”。须知这正是当局治国的公式“警察与××”的具体表现。把这个公式应用到李文亮事件里,就是李医生看到的真相,领导早知道了;而领导内部因为那个真相一定会影响“大局稳定”而规定的不准外泄凡泄必惩的禁令,李医生并不知道。而李医生对待病毒降临的态度,据他后来对《新京报》记者说,是“我是在提醒大家注意防范”,“如果当时大家都重视合格事情,或许不会有今天的疫情爆发”。为了这一点,他甚至最后牺牲了生命;可是这就触犯了上述禁令了。聪明的媒体们探得这样的信息,自然——以下是我个人的推断——自然急忙发出已经严惩的消息,可惜的是那可怜的派出所也许因为没有上过五六年医科大学且行医多年的警察,弄不懂说“冠状病毒,铜绿假单包菌”等等怎样和“造谣”相联系,因而行动迟缓了两天,才爆出媒体向世界造谣在先,警察惩医生造谣在后的脑残故事。
2020年2月22日于疫期禁